青竹坪的春天是裹着荠菜香来的。田埂边、山坳里，绿油油的一丛丛，风一吹就往人鼻尖钻清甜。村里的媳妇姑娘都爱挎着竹篮去挖，一来能给饭桌上添道鲜，二来清明快到了，剁碎了和着糯米粉做清明粿，蒸出来满屋子都是春天的味儿。

春桃和春杏是青竹坪唯一的双胞胎，今年十七，长得像一个模子刻的，都是杏眼柳叶眉，可性子却差了十万八千里。

春桃是姐姐，生下来比妹妹早半个时辰，却像多担了十年的事。她的手糙，指节泛着红，是揉面、洗衣、剁猪食磨出来的，可偏偏巧得很 —— 揉清明粿能捏出十二种花样，有桃花形的，有元宝形的；帮张家婶子绞萝卜丝，能绞得细如棉线；就连村里老人的旧衣裳，经她手缝补，补丁都能拼出小碎花。村里人提起春桃，都要往她家方向竖大拇指：“老林家这大闺女，谁娶了谁有福气。”

春杏却不一样。她总爱把双手揣在袖筒里，要么蹲在门槛上描眉，要么跟村里的半大孩子去溪边摸鱼，家里的活计碰都不碰。娘喊她晒谷子，她推说 “日头晒得慌”；让她帮春桃择菜，她嚼着糖说 “菜虫吓人”。偏生她嘴甜，见了长辈就 “婶子大爷” 地叫，倒也有人疼，可比起春桃的踏实，老人们总忍不住叹气：“这丫头，心没定下来。”

矛盾是从李家小哥上门开始的。

李家在镇上开了家木匠铺，小哥叫李树根，二十岁，手艺好，人也实诚。上个月李家托媒人来林家，说想求娶春桃。媒人坐在堂屋里，嗑着瓜子说：“树根说啦，上次去青竹坪修犁，见着春桃帮王奶奶挑水，背影都透着稳当，这姑娘，他认定了。”

春桃当时正在里屋纳鞋底，听见这话，线轱辘掉在炕上，脸悄悄红了 —— 她也记得李树根，上次他修完犁，见她在院角种向日葵，还帮着搭了架子，说 “这花得架高些，才能朝着太阳长”。

爹娘自然乐意，李家是正经人家，树根又是个可靠的。可春杏在旁边听着，手里的绣花针戳了手，血珠渗出来，她却没知觉 —— 她也喜欢李树根，上次镇上赶集，树根给她买过一串糖葫芦，还夸她辫子梳得好看。她总觉得，自己比春桃长得俏，凭什么好事都落姐姐头上？

她找爹娘闹过，说 “我也想嫁树根哥”，娘劝她 “树根看中的是春桃的性子，你还小，以后有好的”，爹叹着气说 “别胡来，姐妹要和气”。春杏没听进去，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，总想着 “要是春桃不在了，会不会就不一样了”。

清明前三天，娘说 “家里的荠菜不够做粿，你们姐妹俩上山挖些回来”。春桃挎着大竹篮，春杏拎着小的，一路上春桃还叮嘱：“山坳那边的荠菜嫩，就是别往深了走，听说有狼出没。” 春杏哼了一声，没接话，心里却盘算着别的。

到了山坳，春桃弯腰挖荠菜，手指麻利地挑着嫩苗，不一会儿篮子就满了一半。春杏却没心思挖，蹲在旁边拔狗尾巴草，时不时瞟一眼春桃，见她额角渗着汗，嘴唇也干了，心里竟有点暗爽。

日头升到头顶时，春桃直起身，捶了捶腰：“杏儿，我歇会儿，你也别贪玩，挖够了咱们早点回。” 她说着，走到一棵老槐树下，靠在树干上闭了眼 —— 这几天为了赶制陪嫁的鞋垫，她天天熬夜，实在累得慌。

没等她眯多久，忽然觉得风里飘来股腥气。她刚想睁眼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春杏的惊呼声，可那声音没持续多久，就没了动静。春桃心里一紧，睁开眼，瞬间僵住了 —— 七八只灰毛狼围着她，领头的那只体型大，眼睛亮得吓人，却没扑上来，只是盯着她看。

春桃吓得腿软，想喊春杏，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，春杏早没影了。她不知道，春杏刚才就看见狼了，一开始她也慌，想喊姐姐跑，可转念一想 “要是狼吃了春桃，树根哥就是我的了”，她咬了咬牙，悄悄往后退，然后转身往山下跑，连脚步声都不敢放重。

春杏跑回家时，娘正站在院门口张望。见她一个人回来，竹篮里没几根荠菜，娘忙问：“桃儿呢？怎么就你一个？” 春杏喘着气，编了瞎话：“姐说要去山深处挖好荠菜，让我先回来，我等了她半天没见人，就先回来了。”

娘心里犯嘀咕，春桃从来不是没分寸的孩子，怎么会往深山去？可也没多想，只盼着春桃早点回来。可等到天黑，春桃还没归，娘急得直搓手，爹也坐不住了，喊上村里的几个汉子，举着火把上山找。

山里黑得快，风也凉，他们喊着 “春桃”，声音在山谷里回荡，却没人应。找了一夜，连个影子都没见着。接下来三天，村里的人几乎都上山了，沟沟坎坎都找遍了，还是没消息。有人私下说：“怕是被狼吃了，青竹坪好多年没出过这事儿了。”

娘听了这话，当场就哭了，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：“我的桃儿啊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，娘可怎么活啊！” 春杏在旁边，表面上抹眼泪，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，甚至开始想 “李家会不会来求娶我”。

第四天早上，爹红着眼圈，揣着把柴刀又要上山 —— 就算是尸体，他也要找回来。刚走到村口，就看见远处的山路上，有个人影慢慢走来，背着个大包裹，头发有些乱，可那身形，分明是春桃！

爹愣了愣，然后疯了似的跑过去，一把抱住春桃：“桃儿！你没死！你可算回来了！” 春桃也红了眼，拍着爹的背：“爹，我没事，让你们担心了。”

父女俩回到家时，娘和春杏都在院里。娘一见春桃，扑上来就哭，春杏却像被钉在原地，手里的瓷碗 “哐当” 掉在地上，摔得粉碎。她盯着春桃，脸煞白，声音发颤：“你…… 你没死？狼没吃你？”

这话一出口，娘和爹都愣住了。娘反应过来，抓住春杏的胳膊：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你知道桃儿遇到狼了？” 春杏被问得慌了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，却不是伤心的泪：“是！我看见狼围着她了！我就是没喊她！我就是想让她死！谁让她能嫁树根哥，我却不能！”

所有人都惊呆了。春桃看着春杏，眼圈红了，却没骂她，只是轻声说：“杏儿，你怎么能这么想？”

然后，春桃才说起这几天的事。原来，那领头的狼，是她十年前救过的。那年她才七岁，放学路上看见一只小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腿，嗷嗷直叫。她怕被大人说，就偷偷把夹子撬开，还从书包里掏出娘给的窝头，掰碎了喂小狼。后来小狼一瘸一拐地跑了，她也没敢跟人说。

这次狼围过来，领头的那只闻了闻她，忽然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—— 它认出春桃了。之后，狼把她带到一个山洞里，洞里堆着不少猎物，有野鹿、野兔，还有晒干的山菇。领头的狼用爪子扒拉着一只野鹿，像是要送给她。春桃在洞里待了三天，狼每天都给她送野果，直到她能走了，才送她出山洞，还让她把猎物带上。

“它们不是要吃我，是来报恩的。” 春桃说着，打开背上的包裹，里面的野鹿肉还带着点余温，山菇散着清香。

真相大白，春杏瘫坐在地上，哭得撕心裂肺：“姐，我错了，我不该嫉妒你，不该见死不救……” 爹气得发抖，想打她，却被春桃拦住了：“爹，杏儿只是一时糊涂，别打她。”

后来，李家小哥听说了这事，特意来林家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：“春桃妹子，我当初看中的就是你的善良，不管你遇到什么事，我都想娶你。至于春杏妹子，我只能说，人品比啥都重要。”

春杏没脸在村里待，爹娘把她送到镇上的布庄做学徒，让她跟着师傅学做人做事。临走前，春桃给她塞了个布包，里面是两双新做的布鞋：“杏儿，好好学，以后别再犯傻了，姐还盼着你好。” 春杏抱着布包，哭着点了点头。

半年后，春桃嫁给了李树根。婚礼那天，青竹坪的人都来了，娘看着穿着红嫁衣的春桃，笑得合不拢嘴。春桃婚后过得很幸福，树根疼她，公婆也待见她，三个月后还怀了孕。她没忘了狼的恩情，每次上山，都会带些窝头放在山洞门口，只是再也没见过那些狼 —— 或许，它们又回到深山里，守护着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。

又过了一年，春杏从镇上寄来信，说她学会了做针线活，老板还夸她踏实，她还寄了块花布给春桃，说是给孩子做衣裳。春桃拿着信，笑着对树根说：“杏儿终于长大了。”

青竹坪的老人们常说：“人心就像山坳里的荠菜，得连根洗干净了，才不苦。春桃的心干净，所以得了好报；春杏走了歪路，好在及时回头，也不算晚。” 这话，像风一样，吹过田埂，吹过山坳，也吹进了每个普通人的心里 —— 善良从不会白费，嫉妒却能毁了自己，这道理，简单，却顶用。